父亲之死

风继续吹

父亲之死


    死亡是一件很普通的事，它和生病、受伤性质差不多，只是程度不同而已——生病或受伤是抵达终点的途中驿站。

    父亲是死在劳动中。倒在泥泞的稻田里，临死前的一刹那，还想竭尽全力从泥泞中拔出自己那双沾满污泥的脚。那是一个丰收的季节，那些沉甸甸的稻穗让父亲有了一种农民的成就感和自豪感，父亲在倒地的片刻，仍保持一种稳重的姿态，他双手支撑着泥土，但泥土太软了，无法承载父亲，泥土最终接纳了父亲。父亲的倒下一点也不轰轰烈烈，因为他是一个普通的农民。

    父亲倒下的时候，我正在太湖师范的课堂上。当我风风火火赶到医院时，父亲瘦削的脸上已罩上了氧气罩，他的手臂上插满了许多针管。父亲已不能说话，他用呆呆的眼神看着我，我双眼凝泪地看着父亲，帮他拽了拽向上缩了一截的裤脚，父亲的双腿上也占满了泥巴。躺倒的父亲让我有些陌生。我还很少见到父亲躺倒的姿态。从小到大，见到的父亲都是站立的。他睡得很少，总在我们熟睡后才躺到自己那张铺满稻草的床上，而当我们早上睁开眼睛时，父亲已经在弥漫早雾的田头。父亲像一头牛，他最大的爱好就是劳动。他一生不吸烟，也不善饮酒，家里除了来了客人，他都是站在锅台边草草地吃饭，丢下饭碗后他第一件事就是拿起锄头。走在泥污的田埂上，他的心才感到踏实。他是土地的儿子，他不足五尺的身躯内总充满旺盛的精力，他好像从来不会生病，对我们的生病也“漠不关心”。当我们兄弟几个生病躺倒时，父亲总是严厉地盯我们一眼：“男孩子，别娇生惯养，出去干点出汗的重活，什么病都除了。”我们虽然很委屈，但当我们真的撑着虚弱的身子从田头挑回一担稻，或是堆好一堆稻草，弄得一身大汗淋漓，病倒真的减轻了许多。其实，父亲并不是真的对我们的生病漠不关心，只要我们兄弟之中有一人生病，那一晚，父亲一准会驮上他那张渔网，第二天一早，我们就能享受到鲜美无比的鱼汤，有时还有一只用黄泥巴紧裹着塞在灶里烧熟的乌龟。拨开黄泥巴，乌龟略带腥臊的特殊香味总让我们沉醉。

    父亲是被生活压垮的。在我们小的时候，父亲还是生产队里的拖拉机驾驶员，后来因为出过一次事故，生产队里就不让我父亲开那辆心爱的拖拉机了。于是父亲就一门心思地回到家里种田。在土地面前，父亲有他超常德想象力和钻研精神，他能让土地的每块边角，都能物有所用。父亲是一具锋利的犁铧，他所经过的土地，哪怕是荒弃的乱坟岗，都能变成熟稔的泥土，生长出茂盛的庄稼。田埂和水渠两边，他当然会应季点播上黄豆、小麦、芝麻等作物。父亲还是捕鱼的好手，他年轻时打过几年鱼，长冲的水库，他只要看一遭就能判断出哪儿有鱼。他经常在夜深人静时偷偷地撒上几网，乘天还未亮到粮站、乡医院、学校等地方去出售。冬天，他常能以死去的小养猪做诱饵，在一口枯浅的鱼塘中捕到好多鱼。那些父亲绞尽脑汁赚回来的每分钱都变成了我们兄弟的学费、钢笔和身上光鲜的衣裳。

    但父亲毕竟不是一台机器，就是一台机器也需要保养和维修。父亲正一步步走向衰老，在生活的重压之下，父亲已渐感体力不支。听母亲说，父亲经常在半夜独自呻吟，体冒虚汗。但这不影响第二天一早准时起床。母亲曾责怪他，可他说，生成的农民劳动的命，病怕劳动，累出一身汗，百病都不见。所有的烦恼，所有的不快，只要他找上锄头，就丢之脑后。记得父亲出世前的那年冬天，刚刚下过一场冬雪，天很冷，我正愁着没棉衣时，父亲出现在校园里。他挑着两只稻箩，那里面装着一百多斤从城边粮站买回的猪糠，在一只稻箩上放着我崭新的裹在旧蚊帐布里的棉衣；另一只稻箩上放着一床刚刚打好的垫被，也用旧的蚊帐布裹得紧紧的。父亲顶了一头雪花，哈着一串热气，穿着一件旧棉袄，腰间系着一根粗稻草绳。我喉头一热，把父亲迎进了寝室。那天中午，我给父亲打了满满一大磁缸饭，还有3块钱（够我10天菜经）的一满钵粉渣肉。父亲居然在顷刻间把他们收拾完了。他用粗糙的手抹了抹油嘴，意犹未尽地说：“有半年没尝过肉味，今天总算狠狠煞了馋了。”我埋怨他不该下雪天往外跑，他说自己骨头老经得住寒，而我的骨头嫩，小时受寒一生受苦，所以急着走50里路送棉衣给我。我又怪他送棉衣就送棉衣，还干嘛买担挑着。他说家里的猪光吃草不长膘，买担猪糠催催肥，等过年能卖上好价，明年我们兄弟几个学费就不愁了。草草地吃过饭，他又要往回赶，挑100多斤的重担，踏着雪路，要走50多里。他说明天还要到安庆给我三弟送棉衣。我只好送他上路。我挑着担，从学校小门拐上一条小路，我执意和他多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，好多送他一程，可他还是很快就发觉了我的“诡计”，在我送到离学校2公里的地方，他怎么也不让我送了，夺下我肩上的担子，停在原地，他要目送我往回走，他才赶路。天色不早了，我也不敢再和他执拗，我慢慢地往回退，目送着他走。忽然他脚下一滑，几乎摔倒，我赶忙冲过去，他却连说没事，可能是吃得太饱的缘故。我就陪着他在原地歇息。雪花无声地落在我们身上、身前和身后，落在我们中间。隔着好看的六角形的雪花，我看到父亲脸上布满皱纹，眼中透着忧郁。父亲说：“我老了，我真不知道我走后你们弟兄几个日子怎么过？”这是我父亲第一次向我正面讲到死亡的话题。

    父亲就这样走了。从此，我们再也见不到他站立的身影。他走得那么匆匆，他是带着两腿泥巴走的。英国思想家卡莱尔说过：未曾哭过长夜的人，不足以言人生。父亲的死，是我人生中的一种教育，在父亲的遗体前哭过漫漫长夜后，我突然明白了人生的艰难，尤其是小人物生活的艰辛。我痛恨那些瞧不起农民的人，更痛恨那些骑在农民头上吆三吓四作威作福的人。我常为父亲一般的农民兄弟们祈祷!

3Q哥

好文！已拜读！
没有哭过长夜的人，不足以言人生！
朋友们，你哭过长夜了吗？

游钓天下

有才气  写得好  拜读了

580

父亲用自己的脚印踩出孩子们的路..孩子们的路直了...父亲却抬不起脚了....感谢天下所有的父亲...母亲..LZ也不太过悲伤...人生轮回...不过是命...告诫天下所有的孩子们..别等到失去了再知道珍惜....子欲孝亲不待。。。。祝福老父天堂一路走好...

快乐学习中心

很感人……

龙关一心

朴实，感人！

独钓寒江

万物有轮回，LZ节哀。
为您有这样的父亲而骄傲！
祝老父亲在天国能安静地坐下，喝杯茶。。。
祝天下的父母身体健康！

孙国祥

我也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，拜读。

心雨科技

LZ写得很纯朴，愿天下父母平安，健康，快乐！

任我行

拜读了，平淡显真实