传 灯（小说） ●华得瑞
平阳河畔刘府张灯结彩，喜迎刘老七十寿诞。鹤发童颜的刘老捋着胡须，笑呵呵的堂前谢客。正在谈笑间，家仆急报知县大人来访，刘老一惊，匆匆率领家人大门迎接。
“县太爷驾临老朽寒舍，实在是蓬荜生辉。”
“刘翁德高望众，福泽乡梓，造纸之技更是威震安庆府，振兴本治工商，此乃是本地之福，也是本县之福。本县理应早日拜访，只因俗事缠身未能如愿，今日喜逢刘翁华诞，本县不请自来讨一杯喜酒啊，哈哈。”
“县太爷抬举，老朽诚惶诚恐。县太爷亲临为老朽增福添寿，可折煞了老朽啊，哈哈。来来，桥儿飞儿，快快给曹大人行礼”
跪在地上迎接的年青人听见老爷子发话，连忙“咚咚”磕着响头。曹大人看见弯腰施礼的姑娘，不由暗暗称奇。但见一袭淡淡绿裙的姑娘年方二十，娥眉凤眼，腮红齿白，宛如出水的芙蓉。
“你就是世侄女桥儿吧？这是你小师兄飞儿？”
“小女子正是桥儿，他…他是我小师兄飞儿”，桥儿瞟了瞟小师兄，满脸飞霞。
“哈哈，好一双才男俊女！桥儿，那你的大师兄呢？”
“大师兄？！”桥儿顿时语塞，刘翁脸色一沉，随之又满脸堆笑地招呼说:
“百里梅城万千百姓，无不知曹大人刚直不阿，筑堤防患，造桑养民，为治下百姓鞠躬尽瘁。曹大人，请您进入寒舍饮茶。”
刘老携爱徒飞儿佐陪曹大人进入府内，而发呆的桥儿站在门口陷入了沉思。
桥儿想起十四岁那年，家里来了两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人，听仆人说这两人是专门来拜师学艺。第三天晚上，她在大厅外隔墙窗格里看见父亲焚香祭祖，两个人跪在表情严肃的父亲面前，依稀听见父亲说传他们两样东西。
两个年轻人整天在纸漕纸坊忙活，久而久之桥儿就和他们混熟了。年长一岁的年轻人脸方嘴阔，叫彭之峰；同岁的年轻人白面英俊，叫宋一飞。桥儿觉得，大师兄峰儿整天沉默寡言，让人很难接近，倒是小师兄飞儿整天一口一个“小师妹”，美得心里开了一朵花。
纸坊的生意红红火火，江南江北的客商陆续不断的登门抢货。一晃两年过去了，学会了技术的飞儿随着师傅跑码头做生意，而峰儿在纸坊里仍然埋头学艺。飞儿每次出门一回来就在纸坊找到小师妹，将桥儿悄悄地叫到墙脚，拿出在街上又偷买的红罗裙或胭脂花粉。远远地，峰儿看着他们笑，也不说话。
有一天下午，刘老巡查纸坊的草纸烘烤，发现原本张张如雪的上等皮纸变得颜色发黄，疾呼峰儿。仔细垂询，峰儿茫然。
过一日，刘老将峰儿、飞儿、桥儿叫到大厅。
“峰儿，我已向你严父垂询，得知你母亲病重，许是母子同心，你已心不在焉。你回家后好好侍养母亲，待安康后你再回到师傅身边。相处两年有余，为师今日送你一盏油灯，望你记住拜师时为师的一番话。”
峰儿跪在地上手捧油灯，痛哭淋漓。
自从峰儿离开余府纸坊，三年里桥儿再也没有大师兄的一点消息。桥儿一路寻思地回到大厅，只见满堂宾客热火朝天，纷纷围着曹大人和寿星敬酒，她那一张清秀的脸庞渐渐笑容舒展。
不一会儿，飞儿在桥儿耳边嘀咕了几句，两个人连忙跑到门口一看，果然看见一身蓝衫的大师兄跪在大门口。“大师兄回来了大师兄回来了”，桥儿一转身急匆匆地往大厅赶去，大声的边跑边喊。
“师傅，徒儿祝您福如东海，寿比南山！”
“我没有你这个徒弟，你快快离去。”
桥儿和飞儿听后大声惊呼，一旁宾客听见，也无不愕然。
“师傅，徒儿知错，徒儿辜负您的教诲。”峰儿说着，泪水潸潸。
“探花爷，你再不离开，难道也想跪裂我刘家的大门？！”刘翁气极，站立不稳，桥儿和飞儿随即搀扶住。
“一日为师，终身为父。徒儿无论卑荣，都是您的徒儿。我已知错，终日惶惶……..”峰儿抱着余翁双腿，声泪俱下。
部分宾客听出了一些蹊跷，五日前他们就听说邻乡水贵有个新科探花，回乡后大显威严，穿着官服直入外婆余府，官入民宅，余府顿然大门开裂，随之门头坍塌。但他们不知这位探花爷，原来就是刘翁昔日的徒弟。
“刘翁，本县久仰您的贤名，料想刘翁也知本县秉性，彭探花是圣上钦点的后起之秀，前程无量，但本县绝非攀龙附凤之辈。今日本县前来贵府，一为刘翁贺寿，二为你们师徒之间化解误会。刘翁，彭探花是个大孝子，别人不知，您身为师傅岂能不知？”
刘翁微微点头，脸色略有缓和。原来刘翁当年得知徒儿母亲患上眼疾，已失光明，便遣峰儿回家侍奉。他料定医治眼疾不是一日之功，便向彭父暗中资助一切银两，请良医医眼疾，请先生传授峰儿诸子百家。半年后，眼疾久治不愈，峰儿救母心切，便每日晨昏舌舔母亲双目，从不间断，足足舔了两年之久，母亲双目重见光明。而此时，学业有成的峰儿上京应试，半年后一举夺魁。
“刘翁，因彭探花家境贫苦，外婆经常使他们母子在其他有钱的姨娘面前当众难堪，彭母久之存怨。当彭探花荣归故里，彭母迫使彭探花身着官帽拜见势利外婆，彭探花不从，彭母以死相挟。恰巧本县拜访荣归的彭探花，当时就在现场，也附和了彭母的意见。后来余府门头坍塌，彭探花送回彭母后，便在外婆面前素衣跪罪三日，本县在一旁大为惭愧。刘翁，如果您责怪您的徒儿，请您将本县也一起责怪吧。”
“岂敢岂敢”，刘翁急忙扶住曹知县。
“老朽晚年收取两个佳徒，一个天资聪颖，宽厚仁慈，是为官之材；一个是聪明伶俐，善于经营，是为商之材。老朽的两样家传法宝，终于后继有人，哈哈，这是老朽平生最快慰的之事。”
“徒儿难逃师傅法眼，造纸之技先于师弟。但身为师兄，应先参悟师傅八字箴言“一技造纸，一技仁厚”。出师门奉养家母临行前，徒儿看到师傅赠送的一盏油灯后幡然醒悟，心便是油灯的油，先做人，后学艺。请师傅放心，徒儿和师弟今后不仅代代传承造纸之技，更要世世传递厚德仁慈。”
刘翁“哈哈”大笑，轻轻牵起峰儿。
曹知县也“哈哈”一笑，拉起刘翁的双手，赞曰：
“巍巍金紫山，悠悠平阳河，厚德载物，德艺相承，生生不息，源远流长。本县幸之相逢，克日具表州府，当使天下人敬之仰之尤之，以教化牧养本朝天下子民。”
峰儿看了一眼笑颜如花的小师妹，心里如针刺般的疼痛。因为他不会让小师妹知道，当他舔母亲的双眼时，他把母亲也当作自己心里的小师妹。
2013年4月23日
笔者注：1.小时候到香山拜佛，迎林冲河逆水而上，沿途看见河里浸泡的树皮和路边的纸漕。时过境迁，二十年后我再游香山寺，途中再也看不见小时候所见的风景。
2. 据说，古代官员进入民宅皆是便衣，如果穿上官袍，会威损民宅门庭。小时候听老人讲述，本地方、华两姓争夺房产，知县大人来后不敢入民宅，以茅草搭设官棚，以审理纠纷。水贵升旗村有所老宅子叫余家破屋，传说是外孙衣着官服直入，致使大门坍塌，后人无论怎么修复大门都会坍塌，“破屋”之称由此传溯至今。几年前，我曾亲眼见到这所无大门的老宅。
3.传灯一词，原出王家卫的《一代宗师》电影。传承和发扬中国武道精神，正是此部电影的主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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